【星座】张二棍新作18首|《黄河》诗歌专号
【作者简介】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山西代县人。大同217地质队职工。诗作入选多种诗歌选本。出版诗集《旷野》。曾获《诗歌周刊》年度诗人奖、《诗刊》陈子昂诗歌奖新锐诗人奖、“安居杯”第三届地学诗歌大赛一等奖、《小众》年度诗人奖、首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奖”新锐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等多种。山西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1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地矿作协会员。 张二棍新作18首
夜车上
一群疲惫的身体,乘以一间
闷热而缓慢的绿皮车厢
等于被城市鞭挞着
前进的乡村
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除以十四个捉襟见肘的汉子
等于一根根烈日下的钢筋
一锹锹风雨中的沙土,一双双裂开的胶鞋
那么,减法呢?一群不得不,候鸟般迁徙的人
减去一个羽毛般
从松动的脚手架上,落下的人
等于一滩被迅速抹去的血
等于下午的结算,连夜的离开
现在他们进入梦里,无所不能
他们成为写春联的秀才
成为驯骡子的好手,成为村庄里最精干的会计……
把他们,加起来。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加起来
等于这个车厢,等于一粒汉字
加,另一粒汉字
等于,民+工
现在,我是这个车厢里唯一醒着的人
我加他们,等于被篡改的一生
我加来加去,怎么算
都是这个结果。加上你,也一样
哪一个结果
也约等于这一个 夜读聊斋,有感
不得已,又一次修改了聊斋
要温习聂小倩的薄命,也要
忍受席方平的凄惶。更需要
承担蒲松龄,这个落魄者
下在门前茶碗里,和纸上的毒
夜读聊斋,要一次次读
才能读懂,虫豕的嘶鸣。并陪它们度过
喊冤般一声声拉长的黑夜
要读懂松涛阵阵的歧义。还要
陪月下的松柏,度过这枝条如舌头般
伸长的夜。要读懂爬行的悲
站立的苦,就免不了要舍命
陪那一个个,修成肉身的姓与名
度过,白色丝帛的裙裾缓缓拖曳过
草丛的夜
夜读聊斋,就是放任
一千只虫来咬,蚊来叮
且看作,它们是一千个穷书生
摇着一千把破扇子,纷纷来投胎
它们把灯光照亮的纸面
当作衙门前的鼓面,敲打着
直到溅出身体里的血
直到我不忍,轻轻合上书页
——掩旧卷,如填新坟 桃花潭记事
1
青弋江幽深。可供屠夫净手,戏子洗面
而我始终没勇气,掏出自己
那本薄薄的诗集。我怕,淘洗过后
纸上,什么都留不住。我怕连纸也留不住
我怕连我,也将被浪花抹去
2
李白来过之后
菖蒲、鸢尾、芦苇。 落羽杉、乌桕、落羽衫
又摇曳了千年。今天的桃花潭畔
每一株植物,都学会了吟哦
都有了摇头晃脑,无风而动的礼仪
3
如果青弋江岸的鸟鸣,重一些
就会沉入流水,为游鱼
如果汪伦墓畔的花香,再重一些
就会凝聚杯中,成酒香
如果青檀的落叶,再重一些
也许会化作桃花潭的一叶扁舟
如果飘过皖南的白云与乌云
加重,再加重,就不会散去
就郁结成那一片粉墙,黛瓦
——唤作查济古村
4
十万亩稻田,十万只青蛙,十万棵稗草
一顶苍穹,一团漆黑,一片虫嘶
一个刘年,一个武强华,一个我
半夜,半醉,伴幽幽桃花潭
伴,千古太白诗
伴,一只短命的萤火虫
5
我来时,带着雨伞,念珠,半瓶止痛药
我去时,雨伞与念珠俱在,而药瓶
空空。胃疼还在加重。仿佛我来此
与你们相聚,只是为了多一些疼痛
6
皖南的风,稻田上空的星星,桃花潭里的水啊
它们和太白的诗句一样,皆率性,皆无章法
皆可不朽
——这是让我敬畏的理由
7
荒冢四周,褴褛的芭蕉叶如襁褓
石狗,石马,石牛,石羊,石象
赤裸裸站着,面孔桀骜
它们刚刚从青弋江对岸的山石中出生
一千年太短,就算再过一千年
它们也没有打算,成为
一个汉人冢边的符号
8
汪伦墓畔,我是怀友的李白
敬亭山巅,我是思亲的李白
想写诗时,我是被汉语放逐的李白
写完此诗,我是被李白羞辱的李白 暮色
远方。每一座山峰,又洇出了血
云朵比纱布更加崩溃。暮色正在埋人
和当年一样慌乱,我还是不能熟练听完
《安魂曲》。我还是那个捉笔
如捉刀的诗人,用歧义
混淆着短歌与长哭。一天天
在对暮色的恐惧中
我还是不能和自己一致。总是
一边望着星辰祈祷
一边望着落日哭泣 黄土高原风成说
那么说,我的故乡
是一场接一场的大风
刮来的。那么说
是铺天盖地的大风
带着一粒粒沙子,黄土
燕子衔泥般,堆砌成
山西,代县,段景村
那么说,在某一场无名的大风中
先人们,拖儿带女跋涉着
他们手拉着手,一脸汗渍,和泥土
像是大风创世的一部分
这么说,他们最后埋在土里
也等同于消逝在风中
这么说,我是风
留在这里的孩子
——我住在这人间的哪里
也不过是一场客居 聋
总有人一生下来,就选择聋掉
总有人,慢慢变成聋子
有人听不见小一点儿的声音
比如,针尖刺穿血管
有人什么也听不见
比如,山洪冲走牛羊
有人听见了,装作没听见
有人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拼命点着头
我见过世界上有一个哑巴
用小到我们听不见的声音
对自己说话。一边说
一边摇着头
我只能听见,那摇头的声音
却无法听见,他对自我的
呵斥和羞辱 路过她们
她们在清晨的冷风中
夸张地,扭动着衰老
而臃肿的腰肢。当一首音乐
停顿下来,又换一首的时候
她们流露出一丝
恐惧,与无所适从
每一天都是这样
每一天,我们都毫无经验的活着
我: 拆长城
把长城拆开。把城墙、门楼、瓮城,依次拆开
拆成一堆堆砖瓦,一副副榫卯,一粒粒钉子
拆出其中的铁匠,木匠,泥瓦匠
再拆。拆去他们的妻儿、老小、乡音
拆。拆去他们枯镐的一生。拆去他们身上的
血泡,鞭痕,家书。用苛捐,徭役
用另一道圣旨,拆。拆,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
一个口号,接一个口号。来,把长城拆开
把宫阙拆开,把宋元明清拆开,把军阀拆开
一路拆。把大厦,把流水线,把矿井
统统拆开。拆出那些铁匠,木匠,泥瓦匠
拆出他们身体里深埋的,长城,宫阙,运河
拆出他们身体里沉睡的陵寝,兵马俑,栈道
拆出他们伤痕累累的祖先
拆出他们自己。拆出你,我
拆出我们,咬紧牙关
涕泪横流的子孙 一个人的阅兵式
辛苦了,松鼠先生。辛苦了,野猪小姐
辛苦了,俯冲下来的鹰隼和心乱如麻的兔子
辛苦了,彻夜修改谎言的蟋蟀们。辛苦了
在黎明前秘密集结的大雁们。辛苦了猴子
火中取栗的猴子,水中捞月的猴子
辛苦,尘世间所有的猴子———
在街头卖艺的猴子,和
拴在餐桌边,准备献上脑浆的猴子
辛苦了,琥珀里的昆虫,雕像上的耶稣
辛苦了,我的十万个法身,和我未长出的一片羽毛
辛苦,十万颗洁净的露珠,和大地尽头
那一片,被污染的愤怒的海
辛苦了,一首诗的结尾
——来不及完成的抒情,以及被用光的批判
辛苦了,读完这首几经修改的诗
稍息,立正
请您解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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